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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谬的人说“是”,但他的努力永不止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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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相信一个作家

真理&梅 cb向 现p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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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理是个作家。

她固定给市里一家晚报社供稿,每周末连载侦探小说。别的故事偶尔写写,投到文学倾向较强的报纸或者杂志,也能发表。但这家她最早签下的,五年来一直没有断过。

她不太爱说自己是个作家。提到作家,人们总期望你至少是出过书的。但她的文字都只零散地刊载在油墨印刷的薄纸片上。小说栏目的位置还特别尴尬:国内外要闻印在头几版,娱乐八卦印在末几版,两种不同秉性的读者分别从头尾开始翻看,可小说偏偏放在正中心,美其名曰:文学是纸媒的灵魂。这灵魂蜷缩着身子,就差没被逼到中缝里去。跟剥洋葱似的,要不是冲着心来,剥一半,即可弃之。

真理于是知道自己的作品是不太见光的。有时她因此还感到秘密的快慰:因为那些重要的人,那些她所敬畏的对象,他们绝读不到她写的东西。她也不太爱想象她的读者都是些什么人。这年头谁还订报纸呢?她就不订。虽说也有电子版,但那只不过是种为了表示他们未曾放弃挣扎而做的挣扎。这些年来,她也积累了几个狂热读者,写信寄到报社给她,按着她故事的风格煞有介事地用上牛皮纸、火漆戳。她知道他们是她最应该感谢的,但她看了,甚至有些难堪;梅倒是很喜欢,如获至宝地看一遍又一遍,如果不是隐隐察觉到真理那几分难堪,估计能裱起来。

真理和梅住在一起。她的稿费是足以养活自己的;但梅看不过去,说,别那么活!她们还是大学室友的时候,真理可以一天只吃一餐,胃疼了就吃胃药。现在梅坚持让她一日三餐。她过意不去,有空的时候也买菜做饭。但写起稿来,她就容易忘记。门锁上,窗帘拉上,写得不知道时间。书房门上与目光平齐处装了块小玻璃,像高级监狱。梅有时做好了饭,就捧着餐盘站在门外,从饭点等到她回头。梅说她喜欢看着真理写,喜欢听真理的笔划过纸张的声响。梅不会说谎。

梅一直说她写得很好。上大学的时候,她充其量是乱写。梅偶然看到了,两眼放光,说她是天才。梅喜欢侦探故事,她就试着写了。写完结局那天,梅读完,眼眶泛红、目光坚定地对她说:真理,投稿吧。

她说:我不行。

梅说:你可以,你一定可以。

她就投了。发表了。后来,签约了。就是那家五年来彼此不离不弃的晚报。

真理有时会想要是没有这件事,要是没有梅,她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。但谁能拒绝那种湿漉漉的眼神聚焦在你身上,仿佛你真是世上最天才的天才,最被埋没最委屈的天才?谁不愿意委身于自己真是才华横溢的幻觉,谁不愿意被盲目、偏颇、庸俗的信仰救赎?侦探小说是庸俗的。为什么他们喜欢侦探小说?因为他们需要唯一的真相、等待着唯一的正义为他们伸张。单纯、懦弱。作为一个作家,她在他们的共鸣中寻找价值,却又不屑于、也不敢面对他们。正如她不敢面对梅。梅庸俗、单纯、懦弱。但梅知道何时该卑躬屈膝、何时该据理力争,何时该嬉笑怒骂、何时该闭口不言,梅也会招人嘲笑、招人冷落,但梅不怕;梅照样赚来租金和水电费,而且总是微笑。而她只会躲在阴暗里,写她阴冷锋利的故事。

这是解放啊,真理有时又会想。她从小的梦想职业就是作家;虽然她的梦想从来都是飘的,没想不实现,但也从没想真落到实处。现在,她可能是以最低的成本换取了这个自称。她曾经梦想写哲学。但她清楚自己没那个功底,也付不出那种功夫。她现在也不必勉强尝试、再极度痛苦地抹杀自己的自尊心,当众彻底承认自己真不是那块料。她快慰于避免了那样痛苦的将来,然后恶毒地嘲笑自己的怯懦。有时候,她觉得熹微晨光中一把木椅子,她们的马克杯内侧洗不掉的茶渍,这些生活的隐秘细微的呼吸的痕迹,比她那些骇人的故事更值得写。有时候,她会被她此刻的生活打动,短暂地爱上它。但是写这些,有人会买单吗?或许连梅也不会愿意读。那么真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。

她其实一直等着梅请她搬出去。梅是个正常人,配拥有正常甚至幸福的生活,而不是豢养一个专栏作家。但梅从没有过一句怨言。放走我吧,真理想,组建一个家庭,生孩子,养大她,做那些我无福消受的事情。放走我吧,让我搁浅,让我死在这个年纪,或者被迫重新选择。放走我吧,我已经无以为报,也不想偿还。

但她只是在自己的第一本集子卷首题词:献给梅,我最忠实的读者,胜似家人的挚友。

 

“不要相信一个作家。写作中,她起码可能是诚恳的;但在生活中,她必然是一个骗子。她欺骗身边的人,最可恶的是,她欺骗自己。她被她职业的眼光困住,不得不以为生活也是一个故事,以为一切都是可建构的:她解读一切,从结果出发,生硬地安排情感、动机、逻辑,在脑内建起一座在现实中畸形得可笑、不可能成立的沙堡,而将其视为回忆。技艺高超的骗子。只是个骗子!可怜!”

——未署名的信件,或未发表的文章;也许仅是一张揉皱的、墨迹斑斑的纸片

 

整理好集子的材料那天,真理走到她们的阳台上。梅正在晾衣服。

真理说:“如果我不再写了会怎么样?”

梅顿时脸色刷白,手里的两双袜子掉到地上。真理意识到这场景有些像犯人放出犯罪宣言。或者是自杀宣言?

梅开始语无伦次地辩护:你的角色会失去生命。你尚未完结的故事会得不到安宁。你笔下的世界只有你才能创造……请不要停止!请不要停止!

真理用一个手势打断她。

真理说:“你会难过的吧。”

真理好像突然很想抽支烟。她右手食指和中指在阳台护栏上不规律地敲动,掸开并不存在的烟灰。她从未抽过烟。

梅恳切地看着她。她好像已经把梅忘记了。

她含糊地笑着,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就是为此才写作的。一直都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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